高屋建瓴 ——冯星平先生的素描教学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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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长清
大凡功成名就的艺术家,很少再有人对立方体、三角锥、圆柱体、圆球这些几何形体产生兴趣,更不用说还要从绘画基本元素的角度潜心去研究、探讨。
冯星平先生则是一个例外。
几十年来,冯先生对素描教学反复探索、推敲,以几何形体为起点,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不断地发展和完善,建立起一套完整的立体造型法则,在素描教学领域里,开辟了一个崭新的天地。
冯先生的素描教学,在四川美术学院校内外已形成极大的影响。凡是聆听过先生教诲的人,无一不对先生那新颖、独特的艺术见解、深入浅出的教学方式、精彩非凡的示范作品所激越、所折服。画界的晚辈们,都把能面受冯先生教诲和指点当成习画生涯中的幸事。
冯先生何以享有如此的盛誉?我以为,主要归结于冯先生特有的艺术气质和几十年的辛勤耕耘。
首先是冯先生的艺术胆识。
众所周知,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正是全国高等美术院校统一推行“契斯恰科夫教学体系”的高潮时期。蹩脚的教学摹仿,盲目地照搬自然,还加上被歪曲的理论借鉴,致使高等美术院校的教学一度出现单调无味的枯死局面。面对美术院校素描教学时弊,冯先生以辩证观为思想基础,针对艺术教育中的纯自然主义和机械唯物论,大胆地创立了一系列独到、新颖的素描教学法则。在教学理论上提出“相对反映论”、“结构的双重意义”、“主客观异质”、“感思相辅”等崭新的观点。在艺术方法上他提出“强其骨的方法”、“兼工带写的方法”、“以线为主、点、线、面交联并用的方法”等一系列独到的表现原则,迎着扑面而来的“主观唯心主义”、“形式主义”的逆风,以非凡的勇气坚持自己的艺术道路。那时,冯先生在画界的名气,不仅仅是出于对艺术的执着追求,某种程度还由于“反骨”太露而充当了“反面教员”的角色。
其次是冯先生的艺术思想和艺术方法。
谁都知道,五六十年代,绘画内容被捧到至高无上的地位,对绘画语言及形式美的研究,几何是无人问津。在那样一种唯模仿自然为上的风潮中,冯先生提出他教学思想的基本核心“相对反映对象”。他指出:“不论物体的自然形态如何,总是从属于艺术家为表现自身的审美观与精神世界所具体采取的一种形式”。在这里,冯先生触及到艺术的本质——视觉语言的纯化问题。冯先生认为,素描教学的关键就是要从艺术的本质出发,而不是从自然现象出发。要强调素描教学中的相对独立性,首先要解决生活向艺术的转化关系。为阐述这一观点,他以艺术造型中的结构因素作为突破口。冯先生提出的“结构观点”已非远一般的“结构概念”,而是赋予结构以“双重意义”,即不但要看到物象的自然形态,还要将自然形态的结构升华为艺术形态的结构。强调透过物体的表面形状,抽象出形体的本质,进而从概括的艺术形体中,抽象出艺术的基本表现形式。
冯先生提出这一系列艺术观,并非是故弄玄虚,而是每一命题都建立在严格的、科学的艺术实践基础之上。他认为,绘画艺术是一个由立体到平面,再由平面到立体的可视形象塑造过程。素描训练的目的,就是在这个过程中通过绘画所展示的对象,来表现艺术家所追求的精神境界。它同照搬对象的自然主义方法,无论就其创造价值还是精神劳动强度,都有天壤之别。艺术作品要反映艺术家特殊的、个性化的审美意味,就不能把所见到的客观现象都罗列在观者面前。表现自然形态的客观存在并不意味着艺术作品要酷肖自然。素描训练必须要有一定的概括性、抽象性。因而,画家所描绘的画面,“既要与客观对象相适应,又要与客观对象保持相对独立的艺术性”。
冯先生很注重艺术理论和教学实践的相互渗透,在教学过程中,总是言简意赅,循循善诱,将重大而抽象的理论问题作反复具体、详细而生动的阐述,将一般的、具体的绘画原理上升到理性高度。通过反复浓缩、提炼,使学生建立起充分的主动意识,在艺术审美和基础造型两方面都同时得到提高。
课堂范画是冯先生最有效的教学手段之一。凡是受教于冯先生的人都知道,冯先生勤于示范。先生的范画,一方面依据于严格的造型原则,一方面又大胆地直抒己见。在作画过程中,不断发现新的艺术趣向,力求对立统一中的和谐。因而,冯先生的课堂范画,虽说是为学生随堂而画,却实实在在,可谓上乘素描之作。
《垂死的奴隶》是七十年代末冯先生为我们所作的一幅形体分析范画。先生一提笔就令我们大吃一惊。美术院校画石膏,学生们都习惯于用铅笔,冯先生一开始就用木炭条重重地画了一笔,接下来冯先生边讲边画,时而抑笔注解,时而奋笔直抒,不到两个小时,虽则不算面面俱到,然而却是完完整整、洋洋洒洒一幅素描作品悬挂于墙面上了。整幅画从开始到结束,处处体现着先生“相对反映对象”的原则。这对于当时醒事不多的我们,在艺术思维和艺术审美方面,无疑是一次绝好的启迪。
冯先生对艺术语言的研究造诣极深。无论是面对一组平平淡淡的静物,还是一尊普普通通的石膏,他都能以引人入胜的艺术语言予以再创造。冯先生作画很讲规矩,但又绝不拘泥于规矩之中,先生认为,点、线、面是画面最基本的构成元素,但同时又是最高层次的表现要素。因而点、线、面作为绘画语言,其构成因素就特别重要。先生特别提倡用线,他常说,能否用好线是画家是否具备良好绘画素养的重要标志。冯先生用线,不是那种流畅而圆润的线条,而是把线和面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点、线交替,线、色并用。因而,在冯先生的素描作品中,很难发现那种飘移不定的线条,有的是浑然一体的形体构成和质朴而生动的线色结合,以及荡然于画面之中的艺术灵气。《凯旋门诗人》是先生近年的一幅石膏写生画。可能谁也没有料到先生会以这样一种手法来画石膏像。我们所见到的画面,石膏像的形体结构依然准确,可黑白关系被颠倒了,色块别于一般的明暗转折;点、线面在画面上错综交替,那么贴切、那么自然。不管艺术手法多么夸张,观者细读画面,仍然爱不释手,叹为观止,这或许正是冯先生艺术语言的魅力所在。
冯先生对长期素描作业的见解也独具一格,先生认为,所谓长期作业,不仅仅是体现画者着笔的多与少,更主要还反映在画家头脑的思考之中。长期作业之所以长,是留有充分的余地让画者观察、分析、综合比较和全面思考。长期作业仍然要用“强其骨的方法”,仍然适用于“兼工带写的方法”,仍然可以“点线面交联并用”。从一定程度上讲,优秀的长期作业,总要或多或少保留短期作业的生动性,同样要有中短期作业一气呵成的气韵。《大卫》是冯先生为学生课堂示范的长期作业。作画工具为炭精条配纸捻。作业画完之后,有人说,长期作业最好还是宜画细一些。但这幅作品在众多教师和学生中赢得了经久不绝的赞扬。画面之中那宏大的气势,那坚实的造型,那大胆的概括和提炼,那独具匠心的艺术处理令观者无不慑服和感动。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冯先生的课堂讲授艺术。前几年,我曾反复听先生讲课,无论内容怎样重复,无论讲授时间多长,从不令人感到乏味。冯先生讲课,神态潇洒自若,情绪轻松而愉快,谈古论今,旁征博引。那扣人心弦的阐述,透彻精辟的剖析;那鲜明生动的言辞,以及极富感染力的姿式,无处不显示出先生过人的思辨能力和诱人的艺术灵气。精彩之处,令听者兴致盎然,不可自已。这于我们尚靠教书吃饭的晚辈们,当时最好的鞭策和启示。
冯先生任教三十多年来,之所以取得如此显著的成就,享有如此的殊誉,我想除先生所特有的艺术气质外,还要归结于他高尚的品格和渊博的学识。冯先生为人极正直、善良,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先生平生的信条是:“勤勤恳恳地谋事,磊磊落落地做人”。冯先生爱好广泛,除素描外,油画、水彩画、色粉画、钢笔画无一不通。同时,对音乐和自然科学亦颇有研究。尤令人钦羡的是,先生现在一身清平,两袖清风,却仍旧悠然自得,落落大方;虽年过花甲,可童心未泯。你只要看一看他是怎样专注于修整自制的模型飞机,看一看他是怎样憨态可掬地在草坪之中牵放自制的风筝,你就不得不被先生这种对生活质朴的热情和童心般的稚趣所打动。不是很了解先生的人,就很难把眼前这大自然情境中的“顽童”同课堂上那满腹经纶,潇洒大度的教授等同起来。
我不禁想起康定斯基的一句话:
“艺术家在很多方面像孩儿”。
                                        1995年1月于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