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嘉
瑞典导演博格曼(Ingmar Bergman)有一部电影,叫做「狼的时刻」。每天深夜,大约到了四点钟的时刻,夜晚最深,到了极致,天就要开始泛白。远古的人们相信,在这个时刻,鬼魅穿梭,狼群敏感,开始嚎叫了。可能有种不安,蠢蠢欲动的骚动,就在开始破晓的时候蹦出。
许多的分界并不那么明显,转换与交替,日复一日。可是确实在这些分界里,瞬息万变。并不是斩钉截铁的一条线的分别,越过这条线是白天,反之是黑夜。在白昼与黑夜的传递,可以感受里面的层次。层次可能非常细微,敏感的动物注意到变化,于是有了狼的时刻,开始嚎叫。因为狼的嚎叫,大概总是隐约让人不安,有着悠远历史的生活经验的人群,开始感受这样的时刻。
我很少刻意注意到这个黎明前夕的时刻。但是有几次的经验,从夜晚过渡到白昼,确实发现,除了黎明破晓,还有先前的一段,隐约,有些东西开始复苏,安静的尾端,某些细胞开始活动了。这时,在终于平稳安静的夜晚的保护中,这种静谧又将转变。从小处看,时间微妙,其实每一刻都有变化。从大处看,因为较多的了解或感受到了每一刻的变化,对于「时间」,生命所在的时间,可能有多一些看法。如得其情,有了比较多的体悟,可以单独看每个点;可以将每个点连结贯通;可以更多的集合,而成为简单。这时候的简单比较能成为真正的简单,一切豁然开朗,顺其自然。而这样的过程,先以敏锐的观察,内心的体悟,累积到触类旁通,而有了启发,之后表述与开创,这是我比较倾向的艺术态度。
博格曼的电影有一种深刻度,深刻度往往建立在眼前的观察与眼后的内心的活动。有些喜爱电影艺术的朋友单纯用电影理论寻找答案,大约是不太容易解释完全的,因为那毕竟不是从原点出发。从原点出发,就必须回归到最基本,观察到作者到底想表述什么,以及观察到自己能共鸣对话些什么。完全依赖电影论述,那毕竟是别人的研究与感悟,如果这篇论述也一样是篇深刻的论述,那么通常有论述者自己的经验在里面,衍伸出他自己的共鸣,最后还能成为一部有他自己价值的作品。如同博格曼的「狼的时刻」,里面有人类长远的经验,有博格曼自己的经验,也有博格曼无数其它各种真实的(包括心灵活动里真实发生的虚幻的幻想,都是真实发生过的)经验。
经历过的与正在发生的种种感受也好,思想也罢,皆导向引发内心活动。产生了内心活动,就成了艺术家创作艺术的「需求」,无论偏向理性,偏向感性,因为成为一种内心活动的需求,这样的作品总不是填塞或造假,那么,至少对于作者自己,作品是具有意义的,也至少有他真实存在的价值。我认为比较诚恳与深刻的艺术作品,大致上都是基于一种比较纯粹的创作需求而被创作出来的。
今天看来,「当代艺术」经常容易像是贴标签一样的被看待。不喜欢当代艺术的朋友,怀念过去的荣景,看见了过去已经成形完整且奠定的堡垒,那当然是成熟稳重的,而且已经知道其成为经典的样貌了,对于当代艺术里的,尚未完全成型,或者已经隐约成型却尚未完全获得证实与认同的部分,看不懂或者也没兴趣看懂。喜欢当代艺术的朋友,以为艺术前面加上「当代」,成为一种不出错的「正确」,不当代就跟不上潮流,昨非今是,急于切割当代艺术于所有艺术的洪流里,独立出来,成为一门显学,为此独尊,找出当代艺术之所以成为「时代的潮流」的要点法则,以此为评判标准,有之则成立,无则否定之。
其实今天人们说的「当代」,contemporary一辞,可能方便分辨历史上艺术发展的某一个时代性的专有名词,他当然很重要,这是一个时代的人所创造出的一个时代的文明艺术产物。然而,无论昨是今非或今是昨非,时代都不会是简单的断代,在任何时空里,除非彻底的毁灭了,不然总是有些淘汰,有些传承,有些启发与创新。每个时代都有他的「当代」,两百年后,今天我们自豪的「当代」,也终将成为过去的历史,那时的人们有他们自己的「当代」。
对于当代艺术,我更倾向于解读为「今日人类发展出的」艺术。活在当下的艺术家,如何用各种最贴切的方式,去表达出在真实生存的这个时代里,观察到的,思想到的,感受到的,化作艺术而创作表现出来。内心活动强一些的艺术家,观察力更敏锐一些的艺术家,在刻画一个他所注意到的世界,世界里的种种,或许就更深刻些。每个时代都有一些基本的普世价值,例如最根本的人性,总是最基本却又耐人寻味的。同时,每个时代也有每个时代独特的时代价值,而艺术家的创作便反映出他所真实生存的思想与生活背景。
当代艺术这个词汇,在今天我们所处的社会,到目前都还是比较新鲜。不可否认的,今天所指的「当代艺术」,他的起源与许多创作上的媒介,是从西方开始的,里面的许多创新的想法,发展,活动,到最基本的作品本身,我们也很有兴趣了解。一直到现在,关于这个世界,特别是西方艺术圈为较大量,发生了什么艺术,我都还是非常有兴趣想关注与了解。新的讯息,看见新的想法,新的观念,或者多认识一个新的优秀的艺术家,都是让喜爱艺术的人很本能的兴奋的。然而,在兴奋过后,更重要的还是理解背后的意义,刺激思考,然后获得启发。新不一定就是对的,也不一定解决每个人的问题,在西方有意义的,也不一定在中国成立,或者说,可能在中国会有不同的意义跟价值。对于「新」,可能还是在于启发,以及多一种能更贴切更自在的表达内心活动所产生的需求,投射在艺术作品创作上的能力。但凡能提供艺术创作者藉由表达艺术需求的任何方式,便有他存在的必要。
如果我们谈到「中国当代艺术」,那么最根本的,就是在今日中国发生的艺术。里面包含「当代」,包含「中国」,包含「当代中国」,也就是今天我们所真实面对与生存的中国,包含在这样的环境下,个人在文化背景里所信仰的价值体系(包含「当代艺术」与「中国艺术」),最后,当然包含最基本的「艺术」。
从1998年到2004年,这六年的时间里,我基本上以石版创作作为我艺术创作的唯一媒介。
在版画的领域里,相较于铜板,石版是比较后来产生的版画创作方式。到了印象派时期,劳特累克等艺术家,惊喜于石版这样的媒介,不只是线条为主,还有各种色彩以及比较多的绘画,最主要的是能够二十几张三十几张的制作出来,到处张贴。于是产生了大量的石版创作,刻画了他自己以及他所属的时代的一种重要的艺术表征。
在接触石版之初,我其实对石版创作有过排斥。石版创作的尺幅有限,制作过程不那么自由,每一件石版作品需要耗费许多不可减少与避免的基本的手续与工作时间,一道道加工,最后才能完成。画面里每一个部份的刻画,都会因为必须的程序,在精算的过程中,势必要兼顾许多理性的层面。对于年轻的艺术家,这许多手续,许多必须理性面对的技术过程,有限的尺幅,可能都是限制。然而,在版画创作的这几年间,渐渐学习如何在基本条件下,克服当时认为的限制,运用这种媒材的特性,创作出那时的我,在精力上与情感上源源不绝的艺术的创作欲望与表达。从排斥版画,到后来了解版画,发生兴趣,在技巧上研究下功夫。
回想起来,当时版画的创作,连同版画创作的内容,都像是反映了一个年轻艺术家的状态。饱和的青春,在现实条件下,外在往往不那么自由,各方面的硬件条件可能不够,可是这种种的有限的条件下的限制与不自由,却又在心灵上形成了各种最自由的奔驰,带领了充足的内在里的软件条件。特别是认识自己。在版画的创作上也雷同,当时认为制作上的各种限制,表面上好像拘禁,实则在理性的创作手法里,把当时青春的感性的层面,表达出多一些层次。版画较小而有限的尺幅,却又让作品像是手稿般,里面真实记载了,以当时充满精力的锐利精准的眼睛所看见的,包含现实生活里与心里的每一个片段与画面。今天再看,当时所感兴趣的创作主题,或许以版画为媒介,是最合适的一种表述吧。
相较于其它更「先进」的媒材,高科技的技术使用,版画属于一种非常依赖手工的传统媒介。许多热中于当代艺术的新媒材的朋友,对于石版这样的媒介使用作品,首先就觉得他不够刺激了,或许连带觉得内容也不够张扬。然而,艺术也不全然是张扬的,当代艺术追根究底也还是艺术。如果版画的使用,还能精准的表达出现今中国某一面貌的真实性,并且因为它独特的艺术语言,读出了这种真实性的精神度,那么版画便依旧在众多艺术的表达手法里,怡然的存在下去。如果哪一天这种表达无法精准的表达那时人类的真实生活状态与心里层面了,那么这种媒介的使用,也会自然的有所转变了。
我现在鲜少使用版画作为创作媒介,体力上的限制与内在创作的需求上,可能使我选择了架上创作为主。然而,版画确实在我的创作生涯里,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也还持续在美术学院里敎授版画创作。或许,对于版画,对于版画作品那一张张像是开了扇窗口大小般,透过窗口所看到的所有真实的,细微的,内在与现实的种种平凡与不平凡的风景,还是抱有一定程度的热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