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版画,所以我作版画

来源: iapa.cafa.edu.cn 时间:
杨湧
什么样的词汇可以用来形容人?窦唯的《高级动物》。很早但很经典的歌词:
矛盾 虚伪 贪婪 欺骗 幻想 疑惑 简单 善变
好强 无奈 孤独 脆弱 忍让 气忿 复杂 讨厌
忌妒 阴险 争夺 埋怨 自私 无聊 变态 冒险
好色 善良 博爱 诡辩 能说 空虚 真诚 金钱
伟大 渺小 中庸 可怜 欢乐 痛苦 战争 平安
辉煌 黯淡 得意 伤感 怀恨 报复 专横 责难
好了,如题,因为恨,所以我觉得这些词语都可以用在中国版画上。
上云南艺术学院附中时,我的师兄陈光勇正好上云艺版画系。一次到他们版画工作室玩,看他用水印木刻做了一只猫,当时觉得可爱之极。回去后,浮想联翩,因为自己曾暗恋的女生外号叫猫,那猫的形象再也挥之不去,水印木刻是不太现实,于是想到做手工的吹塑纸,一本正经的制作了几块套色版,居然无师自通的就将那只猫给复制了出来,现在想,真是不折不扣的山寨货——为“爱情”艺术了一回,竟也成为我人生的第一张版画。我暗自“爱”那女生,但并没有就此爱上版画。
1998年,四川美术学院开始恢复面向全国招生,云南有五个本科名额,其中纯艺术类只招收版画两人。我很倔,倔到明明没有油画名额我也在川美提前录取的第一志愿里填报了油画,后来几经周折,还是录取到了版画系。真是苍天没眼,命里没戏。
和所有自命不凡、心比天高的小子一样,觉得自己本应成为“油画大师”,却不幸湮没于版画系。心有不甘长戚戚,我开始迁恨于版画。一、二年级的基础训练,我都在自我臆想的“油画系要求”中强迫自己。所以我现在特别能体会为什么版画系的色彩课总散发着亲切温馨的松节油味,背后隐藏了多少无奈与愤懑。油画系学生外出写生有仅带水彩甚至相机的,而版画系学生全都是重装出征,画箱画布画笔画刀样样不落。
高年级开始接触版画各版种后,知道了版画的两大特性:间接性和复数性。
我恨版画的间接性。先要有“版”,才能有“画”,这就是间接性。因为不是直接得到结果,所以由“版”到“画”有着复杂、漫长、精细、持久的过程;因为一定是间接的,我会在制作周期中丧失、磨灭很多灵感,而我又是一个极其善变的人,简直无法忍受目睹一张张成品被规规矩矩的生产出来,其过程无异于在承受一次次苦难的折磨。在咬牙切齿中,我发现版画印制的过程会出现许多“偶然性”,我渐渐开始欣喜,并对此着迷,“偶然”的存在让我在印的过程随时调整画面,随之而变,随时而变,力图在各种偶然效果出现后进行控制和驾驭。
我恨版画的复数性。因为多少“著名当代艺术家”不就是一个图式闯遍天下,仅凭换换花花绿绿的马甲(小样儿,换上马甲我就不认你了)就能获取名利双收。作品千篇一律,却谓之个人风格,将其冠以“油版画”之名都不为过,实质是将祖师爷安迪沃霍先生“重复就是力量”的传奇进行了中国式翻版。而版画名正言顺的复数性却得不到认可。这让我胸闷,但无济于事,还是目光“短浅”一点,关注小我吧。因为在间接性中出现偶然了,我就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强化印制过程中的偶然性,使得同一块版衍生出的每一幅作品皆有区别,最终形成“大同小异”的独幅版画,在复数性中达到反“复数性”的目的。 徐冰说:版画的“复数性”更能体现当代趋势,它是版画在当代最有意义的特点——这种特性发挥好了,它的能量和可能性比很多画种都要大。我希望通过恨而研究透版画的特性,以为己所用。
鲍栋在我的研究生毕业展览里说我已经越来越不愿意称自己是在做 “版画”了,这不是因为如今版画的 “二线画种”地位,而是出于对“国、油、版”等形态学划分的厌恶,接受了其中的“版画”概念,就意味着接受了这个概念背后的整套关于艺术的概念系统,这个概念系统在现实中一直被僵化的系科分类与陈腐的美展制度维持着,而现在又被浅薄的艺术市场扭曲着。面对版画的越来越边缘化,我如鲠在喉。 
常常,以中央美院版画系出了徐冰、方力钧、刘炜,中国美院版画系出了邱志杰,四川美院版画系出了周春芽、郭伟、忻海洲、谢南星等这些在当代艺术圈熠熠生辉的巨星而聊以自慰,茫茫云海,过后却是无尽空虚,竟然没我啊(开个小玩笑)。他们都是学版画出身,大都以油画确立了在当代艺术圈的地位——这是一种艺术生态怪圈:版画出身的杰出人才,得靠其他类型的艺术打天下,之后才能荣耀回归或直接放弃版画;功成名就的其他门类艺术家,往往会委托专业版画工作室根据个人风格制作精美的版画作品,以扩大其艺术影响及达到市场最大化;专业版画家的优秀版画,尽管也具有很强的学术性、高超的技艺,但却很难成就有影响的艺术大事件,且市场价格远低于非版画专业著名艺术家的版画作品。难道这就是版画的宿命?版画出了这么多人才,自然也成为了全国各院校版画系开导(我可没说是忽悠)学生的基本观点:看,受过版画训练的艺术家更容易融入当代艺术领域——真的是这样吗?大多数人在钻进了迷恋版画技术的象牙塔后,还能用余生钻出来么?卖身契上画了押,还能得到自由么?版画的形势依然如版画家们盲目乐观估计的一片大好么?我必须要时时警惕。
到后来,对版画有了些许好感,因为渐渐也能卖掉一些作品,也能参加一些大家可以一起玩、好玩的展览——这是一种基本的动力吧。同时也因为榜样的力量,像徐冰、邱志杰这些艺术家一直都还在运用版画的观念做作品,真的如徐冰所言,版画观念用好了将非常有力量。因此,我仍然必须得恨它,远离它,惟有这样,才能保持清醒,才能变得足够强大。
某年在成都,偶然一次去到郭伟工作室,看上了他装丙烯颜料杯子的颜料箱,好生打量了一番:自制,正方形体,大约是长40、宽40、高20公分,箱里摆满了调好的颜料,画的时侯把盖子打开摆放一边即可于其上调色,画完盖上,因盖下有一层湿海绵,用郭老师的话说,颜料一个月都干球不到,然后马上笑我:又是一个是学版画的——几乎所有搞版画的人,到他那都会对那个颜料箱感兴趣。说得我是又羞又喜,毛病啊,不过算是个不错的怪癖,郭老师没学过版画应该就不会有这个颜料箱了吧。
上世纪末,中央美院版画系出了两大帅哥才子,一个耿乐,现在是半红不红的影视明星,娱乐大众,无怨无悔;一个韦嘉,毕业后回到四川美院任教于版画系至今,在20世纪初连续拿下三个版画展金奖,眼看着版画圈一颗新巨星正冉冉升起……出乎意料的是,2004年之后,韦帅制造了一个反高潮——他从版画圈消失了。这个被媒体记者称之为“才华横逸的、梦幻的、伤痛的、敏感的、时尚随和的、谜一样的韦嘉”就这样不和版画玩了?去年的全国美展,每位教师必须送作品参加,韦帅在交了版画作品后,不无自嘲的说:“我这个画,肯定连入选都不行。”后来,果然……然而谁都知道韦帅是另起炉灶画起了架上丙烯,现今是中国当代艺术70后顶尖代表人物之一,市场和时代的弄潮儿——他自己的圈是画的更大了,版画的小圈却是加倍的封闭。版画圈,该说你什么好呢?
版画怎么了?中国版画有什么问题?我再一次怀恨追问,自问自答,想要呐喊却只剩彷徨,从起点走到终点,发现竟然又回到了原点——版画的问题原来就是太像版画而已。
这学期,我在油画系的素描创作课的教学展里见到一组作品,叫《文字祭》,作者是个女孩,她将网络上某些被网络检查机制屏蔽、和谐掉的敏感词,通过字形拆解、音义相关、解构重组,在厚卡纸上把这些新构造的词语将字形刻出来,再通过铜版机压印在潮湿的白色水彩纸上,不用油墨,纸张干后即留下白色的凹凸文字痕迹,若隐若现,那些敏感词游离出来后变得稀松平常,不再敏感,我甚至能从视觉的角度感受到某种恶俗语汇的美,因为一些恶词看上去是那样具有美感。而“89 64”变成“896 4”、“人权”变成“人木又”后,这样的重新排列,似乎与政治无关了,隐约感到作者在背后讽刺地扬了扬嘴角,网络草根智慧隐现。尽管从形式上,可看到徐冰的影子,这种对文化现状的批判也不新鲜,但从版画的角度,我吃惊于油画专业学生的敏感——这样的作品为什么不是版画系的学生想到的?为什么她明明用的版画手段,作品却不会让人第一眼将它认为是件版画作品,而确定是件观念作品?甚至去计较它是不是纯种版画?甚至去质疑油画系为什么不去质疑他们的学生:你跨界了?重技术、轻思想的教学模式是否使得版画系的学生输在了起跑线上?输了多远?怎么追?版画家似乎该先忘了自己是版画家,忘了自己是在做版画,像这个油画系学生一样去思考一些比制造一张版画更重要的事情?
2006年,我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里写过:如果将前面举办过的十七届全国版画展中的作品随便挑选一些出来,完全可以又轰轰烈烈的举办第十八届了。果然,2008年,“春晚”又上演,旧瓶装旧酒,旧貌换旧颜。现在是2010年……马上是2012,中国版画,我能看好你么?我怎么越看越觉得你像宅男,躲在家里自己玩自己。我能要求不和你玩(完)了么?耗不起了,我的青春我想做主,我要做主——即便要玩自己,我也宁可跑到外面去,天地广阔、风高云淡,至少有玩和被玩的双重机会,也才会好玩。 
末了,改编《高级动物》有云:
我跟中国版画闹了矛盾 跟揭示小圈子内的虚伪无关
版画在艺术道路上的探索不够贪婪 那一点孤芳自赏很好地欺骗了自己 变成若干乏味的泡泡飞向空中  幻想在美好的明天还能继续被天真的小朋友接受
版画从来不曾疑惑技术的力量 其实哪里有这么简单?
伟大的革命导师教导我们:世界从来是善变的  好强的版画技术工作被变化变得无奈起来 因为艺术抛弃了自己:你一个人孤独的玩吧…… 不管心里如何脆弱 艺术绝不忍让  气忿就气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