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学院版画联盟
【按】这篇文章是我近几年教学经验的感想和体会，内容围绕学生的素质培养和水印版画、图像创作等专业问题，结合具体的教学案例展开阐述。感谢版种技术工作室许向东、刘国伟、李鑫、赵乾宇、李荣明、刘启光老师对教学的支持。（版画系一工作室教师：黄洋）
（一）引子
1、足音：疫期云端教学之感悟
（二）三年级基础教学
2、“东风螺”：谈空间与心理的关系
3、传统：谈艺术形式与语言的有效性
4、野心：谈自发创作与工作室教学的平衡
5、“远庖厨”：谈兴趣、专业和意志力在教学中的转换关系
（三）四年级毕业创作
6、坚毅：谈“画如其人”、版画家的性格
7、迷航：谈创作中的波折
8、苦难：谈毕业后的远虑与近忧
（四）走出书斋
9、乡土：谈基于家乡风土的创作起步
（五）结语
10、展望：第一工作室的变与不变
有些书光看书名就不想读。
比如《墓中回忆录》，很容易让人在脑中产生一个死者在墓室里奋笔疾书的诡异形象。尽管这本书是受少年雨果膜拜的伟大文学经典，我却认为大可不必真正去读它。因为在疫情波诡云谲的当下，我觉得《墓中回忆录》如同一种象征，让我们在埋首苦干的同时，不忘思索与追问——
1 足音
回想去年年初，北京的疫情开始反扑，学校依然封校，网络教学成为常态。跟学生用邮件探讨了死亡、灵魂等严肃话题，其深入程度堪称惊心动魄；而无论每次现场网络教学多么具有共频效果，那种隔空对话产生的非现实感，都让幽闭的书斋生活越发显得空灵，就好像大家都待在各自的思想古墓里用力聆听盗墓者的足音。
疫期网课截屏
十八年前“非典”肆虐时，我在《采薇》中设计了一个吠天犬和玉蟾蜍背靠背坐山洞里吹箫的场景。跟今天一样，当时哪都去不了，我和老赵只好囚在房间里耐着性子搞创作。我们一会幻想自己是伯夷叔齐，一会又化身蟾蜍、老虎、神兽，用三千多张木刻连起来的动画填满了本应惶恐无聊的生活。
▲黄洋&赵晔，木刻动画《采薇》（2003）“洞中二友”
那么现在呢？改变原来的教学环境以后，网络教学会带来哪些影响或不利因素？凡此种种，都让我忧心忡忡，于是我画了张图发到群里，希望可以帮学生建立新的学习信念：
▲黄洋，《疫期如何过好书斋生活？》（2020年2月）
我是这么想的：人在封闭环境里呆久了，保不齐会滋生“闭门恐惧症”。这是一种心理疾病，百度解释为“因生命有限、人生目标难以达成而产生焦急和恐惧心理”。艺术作品属于精神产品，那么艺术家或艺术生，首要任务就是要学会心理和精神方面的自我调节。通过断舍离般的超级整理术和空间规划，你就相当于在一段可见的劳动消耗中把房间里的万事万物给降服了。这种以宣示空间主权的方式来营造积极心理的做法，十分有利于你用霸主的心态去挥斥方遒创作作品。
2 “东风螺”
我之所以强调人在居室中的空间霸权，除了创作方面的实际考虑，还有来自下面这段内心独白给我的震撼：
近来像“东风螺”似的整日躲藏在自己狭小的隐室内，甚少与外界接触，我不擅应酬、害怕应酬。于是隐者似的过着寂寞的日子！
（《李桦日记一九四四》，人民美术出版社，第12页）
我看到三十多岁的李桦先生正备受“水逆期”的折磨，抚卷叹息，强烈的颓丧之气穿越而来。按现在的说法，他当时准是得了“社交恐惧症”。如今，这个常挂年轻人嘴边的高频词，已然成为社交软件上的集体标签。手机里的空间是虚拟的，社交和情绪、心理变化却都是真实的，这就让每个人也像“东风螺”般被手机这个螺壳给裹挟起来了。虚拟空间我们是全面失守了，那至少还有真实空间可以全盘掌控吧？
▲李怡萱，《李桦日记》图像创作稿
无独有偶，疫情发生前，我给学生提供的课程文本中就有《李桦日记》，当时是为《图像文本语境》这门课所设定的教学方法，目的是让第一工作室本科三年级学生自主选择不同文本进行图像创作。考虑到各人兴趣点不同，文本涵盖了诗词、日记、科幻小说、传统评书和流行音乐歌词等跨度很大的类型。令我惊讶的是，同学们挑选的文本都非常符合自己的个性，并且通过课程作业体现出不同的面貌。由于受疫情影响，作品无法在学校工作室制作成版画，就以数码板绘的形式来创作。当然，“图像”的概念并不为版画所独占，因此网络授课和数字图像的参与倒让短短两周的教学呈现出清晰的逻辑性与延展性。就拿李怡萱同学的案例来说，她对《李桦日记》感同身受的一点，在于李桦当年那种自我封闭的状态暗合了自己的生活——没想到这样一位革命的、正能量的版画大家也有颓废的时候！基于这种认识，一开始她只是照着文字描述做成了插图，然而随着疫期生活的变化，作品开始有了自己的影子，并且图像之间产生了某种悬疑、隐晦的叙事氛围。
▲李怡萱作业思脉络图
3 传统
构思过程中，她试着去了解新兴木刻运动与黑白木刻的关系。中国现代版画进程作为晚近的传统资源显然很重要，但在课程有限的时间里不必苛求学术的考据，而是建立创作的历史意识就够了。说句残酷的丧气话，事实上并不存在世间独有的纯粹自我的艺术。就像你的出生也是被动的一样，自你生下来以后的一切行为和思想，都是被人类历史经验所决定的结果。你以为今天的种种心理感知属于敏感的自我，其实五百年前古人都替你设定好了！能够被伟大的传统深深折服并承认自己的卑微，其实是一种无比幸福的体验。因为这意味着你跟传统发生了感应，同时意识到自己不是孤军作战，而是有强大的历史军团事先为你清理了发生撞车事件的雷区。
▲李倩儿作业脑图
李倩儿同学选择的文本是《领悟》，这篇科幻小说探讨的是人的智能和心灵所能抵达的超常深度与可怕的毁灭性。假如真的存在这种超级人类，那么每个个体就都可以吸收人类全部知识文明而傲然屹立于宇宙间，到那时候传统文化就彻底失去意义了。如何用图像表现这种脑洞大开的思想实验，对于喜欢知识探险的李倩儿来说开局并不理想。课程初期，她总是纠结于“脑神经元”到底得怎么表现，跟李怡萱一样还是把图像当成了原文的注解。从她画的相当潦草的木刻画稿来看，我知道她心里其实一点谱都没有。当课程转为网络，结合PPT与思维导图的推演，终于发现欠缺的形式元素，以充满复古电子风的、驳杂缤纷的板绘图像完成了这次短期课程作业。虽说小说里的超人可以“吃掉”传统，现实中的我们却反复被各种先在的图式模板所左右，你不按各种有效的经验模式来做，人家就没法理解你说的话，这就是形式之所以被称为语言的合理性之所在。
4 野心
但我绝不是无限放大传统模式的重要性。当某些造型手段形成积习已经开始妨碍我们探路的触角时，就必须及时清理归零。纪丰同学对油画的执念起初非常顽固。他总是在尽量做出符合课程要求的作品后，突然拿出几个绷好的小框，画布上抹几块不羁的油彩并用粗线勒紧，那意思就像说：
“其实这才是我想画的……“
面对这种情况，教学的作用就显得意义非凡了。因为当学生带着艺术的野心去自发创作时，实际上是值得鼓励和肯定的。只不过因为视野不够开阔，不敢发展自我潜能而流于对美术史样板的简单模仿罢了。譬如，我们学习大师，并非要做出跟他类似的作品，而是要在消化其艺术理念和方法后弃重前行——
明明你可以通过临摹作品、读传记、翻画册检测自己的艺术构想，为何还要绕开前人重做一遍？塞尚造的圣维克多山，我凭一己之力再堆一座；杜尚把小便池端上神坛，我假装不认识他、去红星美凯龙买个更大更豪气的供起来……
这些模仿都能让自己激动半天，却也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历史与当下的语境错位：你费半天劲堆起来的小土堆没法纳入1890年代欧洲人的观看视野；你的红星美凯龙小便池上面印着一行不起眼的小字American Standard，明摆着告诉你现代艺术都得按照美国成功推广的标准来，任凭你折腾出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们都见怪不怪。
▲纪丰作业脉络图
野心是个好东西，但如果没有学院课程帮你认清现实，结果就是闭门造车的蛮干。
因此，一方面我十分肯定纪丰对艺术的严肃态度，一方面也尊重他关于《后赤壁赋》文本的图像化转换。同样是手绘，写意薄涂效果的板绘风格用在数码板绘的练习阶段，显然就比用厚涂式造型笔触要更符合原文的美学气质。古人的文风、笔锋，包括传统绘画的图式都是一体化的美学结构，想用西方造型观念实现成功转换，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解决的事儿。好在纪丰平时喜欢看电影，也给我看过一些自己写的影评，在提炼出“时间”这一概念后，突然找到了宋代山水画和苏轼名篇的内在一致性，并且结合我关于电影蒙太奇发明史的讲述，纪丰最后采用古画风格与板绘形式在长卷中过渡衔接的方式，画面呈现出超宽荧幕般的电影视觉质感。对纪丰而言，课程表面上只是把文字变成画面，实际上是通过创作实践去辨析绘画与图像的关系。
▲纪丰，《后赤壁赋》图像作业
5 “远庖厨”
那么，难道说学生“另开小灶”的做法就不值得提倡吗？并不。甚至我认为，好的课程应该充当学生个人创作理念的实验场，从而使之得到试错和改进的机会。说直白些，课程是允许学生失败的。前提是他得对艺术存在坚定的抱负和野心。假如没有，那么依然有下面两样东西需要在课程中全面激活：
意志力和专注力
在我看来，本科时期的教学除了使他们成为某方面的专家，或懂得利用创作去疗愈心灵之外，更重要的是专注力和意志力的培养。缺少这两样，释放创造力也好自主学习也好都会成为一句空话。因为我们往往会把创造力和自主学习归为个人兴趣肇始，然后教师循循诱导，最后学生顺理成章做出满意的作品。但这里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当你以为凭借兴趣将要开启一段“欢乐做作业”之旅时，随着兴趣的释放和课题的深入，会发现平时喜欢的悬疑小说、网络游戏一旦放到创作里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譬如游戏，你可能得去了解它用的是什么图形引擎、代码架构甚至开发者的星座属性……潮汕牛肉火锅那么好吃，如今让你去杀牛，你能下得了手吗？
“君子远庖厨”，说的其实是要把兴趣和专业分开的道理。
那么，我们的专业是什么？是版画。兴趣呢？天马行空无限多样。假如有人说版画专业其实也跟兴趣一样是无限广阔的，那就好比说造一辆特斯拉出来也不难，只要你结合自己喜欢玩打麻将的兴趣即可。当然，不排除有着超强意志力的麻将高手通过自学成为专业汽车制造者的情况。然而我们的教学是制造百万里挑一的孤例吗？或许是，但也绕不开意志力培养，对吗？我们所能依靠的，是学生执着于兴趣时所伴随的专注力。
从专注力到意志力的转移，这种看似跟艺术无关的技巧，才是本科教学的核心奥义。
之所以有这种思考，来自三年级的冷玥和四年级的延艺、杨梦萍两位同学对我的启发。冷玥选择了传统单弦《蝴蝶梦》的表演录像，并且非常仔细地记下了内容文本。由于她喜欢逐帧拍摄的实体材料动画，就打算用陶泥捏出曲子里的场景，而且捏小人本身似乎也是很好玩很自由的事情，再加上陶泥人偶那种质朴的形式也跟单弦艺术的民间意味有关，我就让她这么做了。可是在摆放场景、梳理陶俑历史线索的过程中，作品却迟迟推进不下去，以至于相当自责，以为是自己太懒、没想法没动力造成的。作品直到课程结束都没做完整。
反观延艺和杨梦萍，她们在开学后我所提倡的“一工在疫起”日记写作项目中，是坚持最久的两位同学。她们把每天对艺术的思考和论文写作、毕业创作进度甚至苦闷碰壁的情况都付诸笔端，可以画出一条完整的心路曲线。
▲《版画一工疫期工作日记》专用稿纸
▲《版画一工疫期工作日记》，延艺和杨梦萍写最长
作为训练专注力和意志力的直接手段，日记写作或许并不适合所有人，但它偏偏就对这两位同学起了作用。延艺的作品来源于她对日漫和暗黑插画的兴趣，并且使用了细密画风格，在手绘技巧方面有着极高的要求。而无论是写日记或研究知名细密画家的作品，两者都在创作上给予了延艺持续的逻辑感和认同感。这就导致她一旦拿起笔就停不下，以至于能够忍受每天久坐成疾的煎熬还乐此不疲。
6 坚毅
杨梦萍的情况则不尽相同。老实说，我对她上学期关于“蛙国”的创作实验并不满意。不过，我发现她身上有着一股单纯的憨劲儿，哪怕这张画可能要失败，她也要咬紧牙关斗争到底：成就成了，败了呢？那我就败给你看！这下我倒放心了，因为这意味着她的作品不会撒谎。由此我想到去年春天带他们班去黄山下乡时，在一片激流飞涌的溪流中，我们都吓得调转回头或原地不动，只有她在巨石丛中腾挪跳跃跑出老远后又安然无恙回归集体。
一工黄山下乡
沿松泉客栈后面的溪流可深入山中……
这事后来挺让我感动的。倒不是因为她表现另类，而是觉得学生的行为品质与创造力之间一定存在需要呵护、等待的价值。果不其然，疫期无法返校的劣势，对杨梦萍来说却是挑战自我的契机。她的论文写了一万五千字左右，毕业作品完成了八个手绘小动画所组成的动态平面展示。要知道当初进工作室时，她绝称不上成绩优秀。
由此可见，既然我们谈的是艺术教学，而学生都是性格各异的个体，那么就不能按照课上得开不开心、作业是否显得很“高级”去判断师生在一段课程中的获得感。虽然专注力、意志力与版画专业之间似乎没有显见的联系，但要知道是人创造了艺术，是版画家赋予了版画历史的型变。反过来说，又有多少人研究过版画对版画家性格的塑造？谭权书先生在给我上课时，经常提到“坚毅”、“沉毅”等词汇，或许就是老一辈版画家受益版画的下意识体现。当年我的研究生专业方向是中国传统版画，毕业创作却是动画装置和观念性很强的拓片，在学期间还用传统雕版技法刻了许多小学生习作本。
▲黄洋，《单刀练习·作业本》，2004年
▲黄洋，《传统的滋味》（用糯米糕做的雕版），2004年
这些带有个人偏执倾向的“游戏之作”，当时并没有引起谭先生的反对，而始终对我保持严肃的交谈和耐心的倾听。我想，这就是央美版画系的学统和教统，它几乎包容一切，但内在的理由是——你得足够强韧！
7 迷航
如今，我们可以像实施外科手术般剖析版画的本体与外延，遵循逻辑推演找到自己的观念，然而我也会：那是学生能够在相当有限的学时、学制中完成的吗？利用思维的机巧获得的锋芒，却在作品实施阶段因为意志力的缺失一再妥协、软化的例子比比皆是。 因此，我宁愿学生坦诚他的失败，也不愿接受他为了尽快赋予观念以实体而采取所谓通融的、应变的措施。这方面，四年级的隋文瀚同学是较有代表性的案例。
隋文瀚刚进工作室时相当优秀，思维敏捷、才华横溢，尤其是他能够按照自己的理解，娴熟地运用传统雕版刻线技法，以及源自明代彩印版《程氏墨苑》的单版彩印工艺，完成了许多特色鲜明的作业练习。那些珠玉般的纸片灵光烁烁，让我一下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鼓不用重捶，假以时日，定有非同一般的作为。
▲隋文瀚平时作业
疫情爆发后，文瀚迅速调整毕业创作策略，在家刻了一大堆肖形印，说是想把篆刻当作饾版来使用。我和史新骥（我上课邀请的校外专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既符合了疫期书斋式的案头工作形式，又在创作方法上具有实验精神和结果的开放性。不过，经过几次课堂讨论，文瀚拿出来的东西却让我们倍感迷惑——一会儿是满纸杂乱无序的红印子，一会儿又是几个印章组成“和尚观瀑图”、再用油画颜料耍几笔，过几天又变成一个兵丁莫名其妙站在几何空间里耍把式……
▲隋文瀚实验阶段作品
应该说，这些旨在探索图像叙事的努力都有着成功的愿景，然而我们都忽略了一个超级硬核的问题，那就是：篆刻与饾版背后，其实是涵盖了从结构章法到应用方向都“各自为政”的一整套无比完善、稳定的程式系统。打个比方，前者是虎豹行单的张无忌，后者是擅长鸳鸯阵法的戚家军，你现在想指挥他们强强联手、打赢毕业创作的硬仗，几乎得具备毛泽东当年在井冈山说服王佐袁文才两位绿林好汉接受党的领导这种超强的毅力和智慧才行！
如走马灯般游离转变的形式实验让文瀚的作品看起来毫无章法，离作品所要表达的思想主题越来越远。我们以为他会从善如流，沿着每次讨论的方向坚定地走下去，没想到他越着急主意就越多。最后我实在没办法，命令他只能利用圆光、扇面等异形装裱形式拓展各类剪影式的底子，使印章和饾版在图案化的组合中与承载的异形底子产生意义的关联。如此一来，“张无忌”（肖形印图像）就以整齐的队列变成“戚家军”，两者被统摄在特殊的“时代气氛”（异形装裱剪影）中上演一出魔幻大戏。文瀚迅速采纳意见，我和史老师也松了一口气。然而修改后的方案再次跑偏，他把其中折页形的剪影底子给上下错位、分切成了简单的平面构成！
这一系列跳跃度极大的操作，折射出的是学生为了给自己营造创作的舒适区、掉舵迷航的逃避心理，以及教师过快顺从学生方案，过于积极地给予学术上的认可和方法的指定，以至于严重背离了学生初衷，造成两败俱伤的情况。
然而，在我几乎无计可施、决定采用“搁置疗法”的时候，文瀚却更加频繁地给我们发创作进展。随着每天微信叮当作响，我看到他的作品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印章通过遮盖，使之前的剪影装裱底子变成同一画面的“负形”；那些具有古代画谱意味的传统形象，在各种或空灵、或密集的构图中合力阐述了一段荒远时空的舞台传奇。
创作突破
我们曾花了大量时间探讨民间与文人、图像和绘画的分野，以及“印章负责造型、饾版负责叙事”遇到的种种困难，在此都得到合宜的解决。作品取名《万径》，隐含的是广阔的精神图景和“人踪灭”的芜情余绪。
都说“为赋新词强说愁”。我理解文瀚在这两年的工作室学习中无比自信的态度和艺术的野心。但我相信，最终帮助他度过难关、突破痛苦瓶颈的实际上是他的生活。我们曾在夜里的工作室对饮畅谈。我想到自己经历过的精神危机，那种使人慌不择路的庞大焦虑与年轻人的社会标签无关，那其实是作为早熟的艺术家必须勇敢面对的现实。多年后，你甚至会主动捕捉它闪回的灵光，承受它的烧灼与激荡，你的艺术生命便有了足够的活力和强度，让你在需要隐忍的时候懂得等待，在需要迅速出击的时候经得起蜕变的苦痛。
8 苦难
选择艺术就等于选择了苦难——从我自己的经历来看，这绝不是一句矫情的空话。我们冷静分析一下：假如没有社会体制的有力支撑，那么搞纯艺术的动力和目的是什么？暂定你是为了给美术史添砖加瓦、给人类智慧文明奉献力量，那就更得依靠第三方力量，在一个相对稳定、自足的条件下实现艺术理想。我们交学费到专业院校学习，到头来却为了生存放弃梦想，这难道不是人生最大的失败？另外，你说你搞艺术才不是为了什么人类大同呢，我只管自己玩得尽兴就好，那也没问题。艺术本来就有释放天性、放飞自我的功能。不过，请问你的“自我”跟我有什么关系？作为外人的我凭什么要给你的艺术买单？美院为你提供营养充沛的沃土，承受风霜雨露的艺术才会具备生命的倔强，所谓“苦难”也就成了充分必备条件之一了。
事实上，艺术还有第三种更加广泛、稳定的社会功能常常被孤傲的艺术生忽视。那就是公益型或称服务型的艺术。譬如，我收到某个展览的邀请展出我的作品，我得满足策展人的要求准备各种作品资料吧？我得配合宣传打造我的艺术家人设吧？此外还有各种官办单位或民间机构组织的艺术比赛、当代艺术选秀活动等让你心如乱麻却又蠢蠢欲动。这些名目繁多的选拔项目都有各自的学术偏向，有的甚至相互之间泾渭分明无法兼容。而你，作为刚刚顶出土层将要抬头的幼苗，除了拼命投入其中实在别无出头之路！当你为作品图片文件按照“名称-材质-尺寸-年代”逐一命名、为500字以内的作品阐释搜索枯肠、为判断参加哪个比赛才能稳操胜券而伤透脑筋的时候，试问你内心纯澈的艺术理想在哪里？这些繁琐无趣的工作以及期待自己能迅速蹿红的赌徒心理，在信息爆炸的今天能够把任何锋芒毕露的作品都改造成超级功利型的艺术。越早承认这个现实，对自己抛弃幻想、明确目标就越有好处。从最初对艺术的兴趣转为准职业状态的谋略规划，其过程夹杂着自我叛变的苦涩和不断妥协、屈从的行动。能够在这种苦难的拷打下初心不改，才会走向真正的成熟。
我还记得姜子硕同学在某次课上听了我关于艺术苦难的言论后很有感触。此前他做毕业创作的步调慢得惊人。明明有了很好的开端（锦灰堆八破画），方法、媒材手段也都明确下来了，可始终就是推进不下去。因为他总是背负着向传统锦灰堆致敬的负担，非得把那些拓片小实验拼成一张大画不可。那次课后，现实主义的考虑使他敢于扬弃锦灰堆艺术中跟自己生活无关的部分，同时聚焦“形”与“迹”的关系，朴素地展现了身边物品的图影墨像。这些小物品绝非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但经过特殊的捶拓水印工艺呈现出来，自然就产生了值得凝视的美感。姜子硕的做法并不停留在普通拓片制作上，而是结合了全形拓、漏版、水印等综合技法，用纯手工的方式进行“取像”、“制图”。从结果上看，某些画面组合或许显得简单，还无法集中反映特殊工艺作用下的语言魅力。但这是个好的起点。保持朴素与真实的基调，或许就是化解苦难的良药。
9 乡土
在这场全国艺术院校普遍进行的网络远程创作教学实践中，我始终对空间变化能够给予学生怎样的启发感兴趣。四月份春季社会考察课跟《图像文本语境》一样，仍然只有两周时间。以前我要带学生走出校园壮游天下。这次我把壮游改为探游和卧游，让学生根据所在城市疫情，选择户外游历或室内探索等不同形式，各自形成课题进行研究创作。看似不起眼的两周，实际上是帮助三年级过渡到四年级毕业创作状态的决定性阶段。因为此后两个月就是全院选修课，工作室的特色课程到此为止就算全部结束了。
▲课程教学课件
在这门课中，我非常注重“过程感”和扎实的细节累积。大家共用一份石墨文档，把每天的行走和工作进度记录在案。每次记录时，你都得先看看别人做了什么，欣赏不同地域特色之余也看到相互的区别，从而进一步明确自己的独特之处。两周后，这份长长的文档以图文并茂的形式积累了同学们在家乡的所见所思，以及教师的点评和作业建议。本来我以为探索电子游戏虚拟空间的课题会比较受欢迎，毕竟很适合宅居生活。没想到学生们还是喜欢走出家门，从熟悉的街区中发现陌生的闪光点。
纪丰有感于唐山工业文化的凋敝景观，对自己家乡进行了较为严肃深入的剖析，搜集了大量视频素材剪辑成纪录片进行阐述；李倩儿本来就熟悉家中每年要进行的风俗祭拜仪式，这次借机扩展为茂名风物研究，画了些博物志类型的手绘作业；李怡萱重访童年时与朋友做涂鸦游戏的地方，以生长动画的方式还原了一段心路历程；杨宇腾梳理了北京人养猫的历史，整理出肖像画、摄影、网络图片猫形象的演变线索，也开始了手绘图像作业；冷玥则专注于“被窝里的旅行”，用被子和剪纸小人建构了一个儿时梦境般的童话故事。无论各人选题和作品形式多么不同，总的思路是利用疫情在家上课的契机，深入思考家乡这片土地与自己的共情关系。以往在美院课堂中不容易实现的乡土教育问题，这次总算得到了补充。
10 展望
纵观第一工作室三、四年级2016-2019年的教学，由于学生分属“版画的图像学应用”和“传统版画研究”两个学术方向，教师尽量在做到避免课程趋同化的同时，突出每个学生的个性特点，并体现在各自专业所涵盖的作品上。不过大家有个最大的共通点，就是都经历过中国传统版画较大课时量的专业技法训练。图像的产生肇自版画手工制图，而雕版又是最古老的制图方式，因此亲自用拳刀去刻、用饾版去套印，就成为艺术实践类学生熟悉图像创作的必要起点。三年级除了中国古代雕版课程，还加入了西方木口木刻技法训练，东西方制图术的传统版图就此拼合完整。而对于面向非版画专业的系外学生而言，传统版画的工艺思维确能带来新的启示。
从2016到2019年，版画系第一工作室经历了两个学术方向的调整。从执守传统版画学术理念，到扩充为版画图像语言方式的研究，其实都贯穿着中国古老雕版和饾版文化基因的当代转型这条主线。
2020年9月，第一工作室面向水印版画开启新的征程，课程在保持注重学生综合素质培养的传统框架内，涵盖图像构成研究、刻法研究、分版逻辑、数字化手段创新和印法研究等，无论从师资还是课程设置都变得更为充实，使得一工的弹性和容量得到极大提升。无论内容怎么调整，扎根传统、尊重个体、推陈出新都将是它始终坚持的方向。
图、文/黄洋
审核/孙亚南、杨燕玉、米杰
